舊衣巷小院。
窗根底下攏著紅泥火爐,爐子里的炭火燒得旺,銅壺裡的水將沸未沸,頂得蓋子上上下下地聳動。不一會兒,水開了。一注白煙從壺嘴裡直衝而起,發出尖銳的鳴叫聲。
那個面向兇惡的婆子將銅壺拎起來,滾燙的熱水倒進盆里,又從大缸中舀了兩瓢涼水和了和,方才進了屋,將銅盆放在外屋的架子上。裡屋的床帳動了動,鄧芸掀開帳子,挽了挽鬆散的鬢角,披著衣服往外屋走去。
周京也從床上爬起來,到外屋洗手。他看著在銅鏡前梳妝的鄧芸,忽然又來了興緻,上前握住她的雙肩溫存。不多時,鄧芸的鬢角又亂了。
「哎,你快別鬧,我該回去了。」鄧芸嬉笑著將人推開。
周京便在她身邊的凳子上坐下,嘆道:「你可真好看。雖說你和你妹妹是雙生子,可我就覺得你比她好看得多。」
鄧芸眼角飛上一抹得色:「你就會說這樣的話哄人開心。早點將我娶回家,還不是由著你看?」
「我也想啊。只是我那個母親……你也知道我不是她親生的,她現在正值壯年,家裡的大權都捏在她手裡。我也不能明火執仗地跟她對著干不是。」
「難道要等她死了你才娶我?」鄧芸拿捏著姿態,泫然欲泣,「我一顆心都鋪在你身上,你不能耽擱了我啊……」
「這好好說著話呢,你又哭。」周京急忙將人抱在懷裡,柔聲哄著,「咱們不都說定了么。等你肚子有了動靜,我就去跟母親說。到那時她看在孫子的面上,也不會不讓你進門。」
鄧芸一滴眼淚掛在頰邊:「我可不給你做妾。」
「怎麼能委屈你做妾呢?肯定是讓你做正頭大娘子。」
鄧芸聽見這話,總算是笑了。周京也鬆了口氣。
鄧芸又問道:「我聽說,這兩日你母親總往林家跑,該不會是想給你聘林家的姑娘吧?」
「怎麼可能。」周京似笑非笑,「林家自詡清流,只想和官宦人家結親,怎麼能看上我。」
他眼中閃過一絲鄙夷:「他家其實也是商戶出身,不過是出了幾個有功名的,眼睛就到天上去了。」
「要我說,讀書做官有什麼好。我那個妹夫就是讀書讀傻了。你瞧林通判家,還有轉運使家,看上去寒酸得很。還不如我們這些商戶,穿金帶銀,吃香喝辣,誰也管不著。」鄧芸道。
周京笑了:「正是如此。要不怎麼看上你做我的大娘子呢。」
耽擱了這大半天,鄧芸離開時已經將近傍晚了。芙蕖帶著租來的轎子等在巷子里,待鄧芸上了轎,便往清風樓去。這段日子每逢鄧芸與周京私會都是作此安排。先坐鄧家的馬車到清風樓,然後從清風樓換小轎到舊衣巷。回去時也是一樣。外人就算瞧見了也說不出什麼來。
今日的轎夫腳力不穩,顛得鄧芸有些心煩。她和周京暗通款曲已經有些日子了,可是這肚子卻一直沒動靜。她自覺是個好生養的,十三歲那年就有過一胎,後來嫁人後也懷了,不過因為情勢所迫,都沒留下。原以為是虧了身子,前兩天母親專門請了郎中來看,說她身體好得很……那為什麼懷不上呢?
總不能真等個一年半載的。現在周京對她還新鮮,等再過幾個月,怕是就沒有這麼積極了。真拖到男人都沒了興緻,那婚事可就徹底沒戲了。
鄧芸不甘心,她都走到這一步了,不能就這麼認了。
要說她經歷過的這些男人中,還是十三歲時的那個馬夫最讓她難忘。那是鄧芸的第一個男人,長得人高馬大的,床上也厲害,不過兩三次就中了。周京要是有他一半,現在也該懷上了。
轎子顫顫巍巍落了地。鄧芸這一路被顛得難受,吩咐芙蕖要一碗甘露湯來喝。兩人去二樓找了個雅間坐下,鄧芸順著窗口望出去,就見一樓的茶博士們正忙著將大堂的千燭燈點亮。其中一人身材高大,手拿著長桿,輕而易舉就點亮了最頂端的燭火。
「姑娘您瞧,那人的身板不像個跑堂的,倒像是個做力氣活的。」芙蕖在一旁笑道。
鄧芸的心一窒,怎麼會是他呢?剛剛才在心裡想過的人,現下就出現在了她的面前。鄧芸心中忽然生出一個念頭,難不成,這是老天要解她的燃眉之急。
「芙蕖,你去點一份餐食,讓那人給送上來。」
周京到家時,家裡的晚膳已經撤了。周大娘子正和宋時與、周敏一起打葉子牌,崔媽媽也被拉來湊局,正輸得苦不堪言。周京一進屋,崔媽媽便急忙上來伺候更衣。
「大娘子,哥兒回來了。」
周大娘子笑道:「你回來的不巧了,我們都吃完飯了。」
「無妨,我在外頭也吃過了。」周京道,「母親今日心情不錯,什麼事讓母親這麼開心?」
周大娘子的喜色都藏在眉眼之間:「當然有好事了,還是大喜事。」
「大喜事?」周京領了熱茶漱口,「母親別賣關子了,到底是什麼好事,說出來也讓兒子高興高興。」
周大娘子本還想賣個關子,可這事兒她實在得意,憋是憋不住了。
「你和林家的婚事,成了!」
「林家?」周京大驚,「母親別說笑了,通判大人眼高於頂,能看上我?」
周大娘子臉上頗有得色:「他林家眼高於頂不假,咱們家也不低啊。」
「母親快與我說說,到底是怎麼回事。」
周大娘子笑道:「這事兒啊,你還得謝謝人家宋娘子。」
周京更是一頭霧水,看向坐在方桌另一側的宋時與。宋時與卻淡淡道:「我可不敢居功。我不過是據實相告,還是大娘子運籌得當。」
周大娘子的笑容更舒展了,招招手讓周京坐到桌前,將事情原委道來。
原來那日從林家回來之後,宋時與就給呂相公寫信舉薦了方敬儒的文章。呂相公竟親自給文章做了批示,隨信寄了回來。得到了宰相的提點,這可讓方敬儒受寵若驚,當即就和林通判夫婦一起登門致謝,對宋時與的態度也變得恭敬至極。宴席之後,林大娘子詢問宋時與和呂相公的關係,宋時與順便提起,自己來到周家就是經過呂相公夫人的引薦。
「周大娘子還和呂相公的夫人認識?」林大娘子的震驚猶在眼前。
「周大娘子娘家是皇商,京城貴胄門庭自然說得上話。」
從那時起,林大娘子對這門婚事的態度就變了。一場親事,不僅結下了周家,更結下了唐家。再往深里想一步,唐懷風至今無嗣,將來那可以買下整個汴京的財產,想必也要留給這個侄兒的。
更何況,周敏的前程也不可限量……於是雙方心照不宣。幾次互相登門拜訪之後,這事兒就算是定下來了。
周京聽到這裡,高興得一下從椅子上竄起來,對著桌上兩人一揖到底:「多謝母親費心籌謀,多謝宋娘子鼎力相助。周京無以為報,多謝多謝。」
周大娘子笑道:「你要謝就得有個謝的樣子。坐下來陪我們玩兩局,多輸點錢才是。」
「那是自然。」
「不過你可要記住,千萬別去外面聲張。咱們過完正月才能把聘禮下定,在此之前,要顧念人家姑娘的名節。」周大娘子又叮囑道。
「一定,一定。」周京笑著直搓手。
一直沒說話的周敏卻是打了個哈欠。
「你這丫頭,你哥哥這麼大的喜事,也不跟著高興高興。」周大娘子哄道。
周京卻是笑道:「等我成婚的時候,妹妹應該已經貴不可言了。我更替妹妹高興,一定風風光光地送妹妹進宮。」
「那就多謝哥哥。」周敏恨得牙根痒痒,真是專往人肺管子上戳。周大娘子卻聽不出旁的意思,她只知道如今兒子的婚事說定了,女兒也能有個好前程。日子再沒有比現在更順心的了。
「母親,我困了,想去睡覺了。」周敏嬌軟著聲音說道。
「去吧。」
宋時與便也起身告退。然而她們剛剛站起來,便聽屋外傳來一個聲音:「我這才剛來,敏丫頭就要走?」
唐懷風掀開帘子走了進來。
冷風趁勢而入,房間里的燈火黯了一瞬,復又更明亮地燒起來。宋時與微微欠身行禮,唐懷風也快速地拱了拱手。
這不是唐懷風想像中見面該有的樣子。但究竟該是個什麼樣,唐懷風心裡也沒有個定數。宋時與臉上的神色過於淡然,好像絲毫也不懼怕他當面將她拆穿。
「小舅舅!」高興的是周敏,「你看你一來,我立馬就不困了。」
「沒大沒小的。」周大娘子喝了一句,「舅爺來了怎麼也沒人通報一聲?」
「長姐別發火,外面冷得緊,我沒他們等通報就直接跑進來了。」
周京起身見禮。唐懷風點點頭,來到桌邊:「姐姐好興緻啊,玩葉子牌呢?」
「你也來玩一局?」周大娘子問。
唐懷風勾唇:「好啊。」
宋時與對周大娘子欠了欠身子,道:「大娘子,那我就先回去了。」
現在房間里是五個人。另外四個都是一家,唯有宋時與一個外人。她自該離去。
周大娘子剛要點頭,卻聽唐懷風說道:「宋娘子也留下一起吧。」
手腕上的絲絛像是一條小蛇將他纏緊,唐懷風以為,他終於捏到了宋時與的把柄,又怎麼可能輕易放她離去?
「老師,你給我當軍師,要不我那點錢都要被小舅舅贏去了。」周敏道。
周大娘子:「既如此,宋娘子就受累陪我們玩一圈?」
宋時與垂眸:「也好。」